茶,乃天地间之灵草嘉木,得日月之精华、自然雨露滋润而造福于人类。然而,历史上的各种好茶名茶,大都是生长在好山好水间,大都是经茶人品第、文人传颂后方为世人所重。所谓茶因名人而传播、普及,人却是因茶而张扬、传奇……徽州松萝茶就是最好的明证。
松萝茶茶树芽叶有着透心入髓的幽芳之气,经过精心加工制作后,用清冽山泉烹煮、冲泡的茶汤有着令人怡然神清的鲜馥灵味;而且冲泡过程是“简便异常,天趣备至,可谓是尽茶之真味矣。”所以,明代许德符将散茶瀹饮法称为“开千古茗饮之宗”并非虚语。
唐朝的肃宗、代宗时期,陆羽撰写了《茶经》,从而奠定了中国茶道的基础,后经皎然、卢仝、常伯熊等人的实践、润色和完善,以致形成了“煎茶道”。而到了北宋时期,蔡襄撰写《茶录》,徽宗赵佶编著《大观茶论》后,经梅荛臣、苏轼、陆游和屠龙等人的推动和传播,又形成了“点茶道”等。至明中、后期,张源编著《茶经》、许次纾撰写《茶疏》以及程用宾、罗癝的《茶录》和《茶解》问世后,又逐步形成了“泡茶道”;而对泡茶道茶艺有贡献的人还有陈继儒、徐渭、张岱和徽州茶人闵汶水……
当中国的饮茶之风传到明代时,徽州松萝茶的诞生不仅使茶的加工制作方法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而且使茶的品饮形式也随之焕然一新。烹煮之法过时了、斗茶之风泯灭了,点茶技艺消失了,先蒸后研、再拍再焙而成的龙凤团饼茶也因农民皇帝朱元璋的干涉,被先搡后炒、再焙的散条型茶所代替;尤其是炒青绿茶的出现使茶的品饮变成了沸水冲泡的瀹饮法。
在儒学盛行、文风鼎盛、素有“东南邹鲁”之称的徽州,当松萝茶以民间撮泡、壶泡法而渐成形式,融隐逸之气于平朴之貌中的茶道茶艺又以一种清新优雅的姿态出现时,在文人雅士的推动下,茶道兴盛、茶艺风行、茶礼茶俗蔚然成风:尤其是明、清时期,讲究饮茶的已不仅是缙绅大夫及文人富豪,即使是贩夫走卒也莫不以茶为事;茶饮已成为平常百姓的“七件事”……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徽州茶道茶艺在传承唐、宋茶道精髓的同时,也融入了自身独特的地域文化,以致有了“华贵富室茶”、“静雅文士茶”、“纯朴农家茶”和“养生道家茶”等;同时也形成了“婚俗四道茶”、“和谐枣栗茶”等茶俗茶礼。
所以,自明以来,徽州人颇为得意和骄傲的不仅有名扬天下的炒青绿茶—松萝,也有茶艺绝代、名噪一时的茶艺大师闵汶水……
(一)
清乾隆年间进士刘銮在《五石瓠》中,较为详细地介绍了徽州茶人闵汶水和“闵茶”,他说:闵汶水是明万历、崇祯年间的徽州休宁海阳镇人,有两个儿子分别叫闵子长和闵际行;闵汶水十数年在金陵桃叶渡边摆摊卖茶。因他的“闵茶”采取了别出心裁的加工方法,且保留了茶叶的旗、枪之形状,所以获得了人们的认同且获利颇丰;同时又因闵汶水的茶艺精湛而吸引了一批爱茶嗜茶之人。从刘銮的文章中我们还知道,徽州茶商闵汶水和他的两个儿子还因茶结交了一批茶友,这些金陵名流还常到闵汶水的故乡——休宁县海阳镇的闵氏花乳斋品茶;与此同时,因闵茶的声名远播,金陵等地还出现了假冒的“闵茶”等等……
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在《容台集》中对徽州茶人闵汶水和闵茶也有一番评论,他说在金陵的官署中,时常有人送茶,但饮后感觉平淡一般,但今年归来山馆时,品饮到了一种很好的佳茗,询问后始知为徽州茶人闵汶水所制、所赠……他说自己和闵汶水居所相距不远,但物以稀为贵,即使是一些达官贵人也未能享用到这样的好茶。董其昌也是爱茶善品之人,他在品饮“闵茶”后即前往桃叶渡去拜访闵汶水,意在啜茶品茗、论谈茗事并以茶交友。
周亮工是明崇祯十三年进士,官监察御使,著有《赖古堂集》、《因树屋书影》等。周亮工嗜好福建家乡的茶,对闵茶则是不以为然,甚至是持一种否定的态度,他对金陵人诮笑闽无好茶等十分气愤,对闽人游金陵后称赞闵汶水和闵茶,则更是恼火……但是,他还是专门去了桃叶渡,拜访了闵汶水,同时还品尝了闵汶水的“闵茶”。他说:“歙人闵汶水居桃叶渡上,予往品茶其家,见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盏酌客,颇极烹饮态”。而这种争议的本身就已说明,闵汶水的闵茶和其茶道功夫在当时的金陵、当时的文人世界里不仅被重视,而且是有着相当的地位和影响……所以,有茶文化学者对这种现象作了贴切的描述:徽州茶人闵汶水以他的茶,把一大批文人吸引到了他的周围,一介茶商不仅统御了文人的饮茶风流,也俨然成了茶艺抑或茶道的风流领袖。
俞樾,字荫甫,道光进士,授编修,提督河南学政,著有《春在堂全集》等。俞樾在《茶香室丛钞》“闵茶”一文中对闵茶也是大加赞赏,他说:“余与皖南北人多相识,而未得一品闵茶,未知今尚有否也”。因未能品尝到闵茶而抱憾,可见闵茶之名气大也。所以,许多名流雅士对闵茶、闵汶水的茶艺羡慕不已;纷纷以结交闵汶水把盏共论茶道而幸,以能品尝闵汶水所制、所瀹之茶为荣。诚然,更多的人是在同闵汶水的交往中获得了闲雅、乐趣和美仑美焕的“闵茶”……
张岱,字宗子,号陶庵,浙江山阴人(今绍兴市);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精通历史,长于散文,其文笔清新,时杂诙谐,著有《石匮集》、《西湖梦寻》和《陶庵梦忆》等;堪称一代奇人。张岱的癖好极多,但嗜茶尤甚,称之为“茶淫橘虐”;在他现存的各类文章中,也确实留有很多他嗜茶吟诗、品茶鉴水和以茶结友的故事。
明清两代,由于散茶的普及和炒青制茶法的传播,各地名茶新品层出不穷,休宁松萝茶更是以“炒青鼻祖”的声誉在中国茶品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而张岱对休宁松萝茶也是推崇备志,当他费尽心机地引进休宁松萝茶制作技术,在“日铸茶”原有品质的基础上试制成“兰雪茶”后,他十分得意地在《陶庵梦忆?兰雪茶》一文中写道:“……遂募歙人入日铸。杓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也正因为如此,“茶癖”张岱在《茶史序》记叙道:“周又新先生每啜茶,辄道白门闵汶水,尝曰‘恨不令宗子见’。
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九月,张岱按捺不住“闵茶”以及闵汶水那别具特色的茶道的诱惑,从浙江山阴赶到了金陵;而且是“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柳叶渡”,可见其心切,亦可见其心诚。 那么,让我们看看张岱在《陶庵梦忆》“闵老子茶”中所记叙的以茶相交闵汶水的趣事。
张岱赶到闵汶水的居所时,家中无人;等了很长时间闵汶水才归来,张岱抬眼一看“乃婆婆一老”,但还未等他搭讪问话,闵汶水自言自语地说是拐杖忘了,继而转身离去了。张岱又等了很长时间,闵汶水终于蹒跚而归,坐定后睨了张岱一眼说,“客人还没走啊?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张岱说:“仰慕闵老已有很长时间了,今天倘若喝不到闵老泡的茶,绝不回去”。闵汶水心头一热,但他没有说话,起身就去摆弄茶炉、茶器具了……闵汶水动作很快,待水煮开时,闵汶水又将张岱引至一室内,只见窗明几净,案头置有荆溪(今宜兴市南)壶、成宣年间的窑瓷和瓯等十余种茶具,皆十分精美。
闵汶水为张岱沏了一壶茶,此时天色已暗,张岱在灯光下看那沏出的茶汤,其色几乎和瓷瓯混为一体,但是其香气却十分逼人;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好”!随即张岱问闵汶水:“这是何地茶?”闵汶水答道:“阆苑茶。”张岱似有疑惑,但他没有说话,又端起茶碗慢慢地品啜了一大口,然后说,“是阆苑制法,但味不似。”闵汶水有点狡黠地问道:“你说是何地茶?”张岱愣了一下,并未做答,只是再一次端起茶碗品啜茶汤;片刻后,他说:“有点像罗芥茶,但比罗芥茶好。”闵汶水大笑说道:“了不起。”
张岱又趁兴问道:“请问是什么水?”“惠水。”张岱说:“闵老开玩笑,惠水离此甚远,为何还这般鲜活?”闵汶水说:“实不相瞒,取惠水必先淘井,静夜时待新泉渗出再汲取;再用山石放置瓮底,船顺风时运回,所以水很鲜活。”随即又说:“你真的是奇人。”
闵汶水说罢离开了房间,一会儿又提了一壶茶进来,斟一碗递给张岱说:“请喝这碗茶。”张岱缓缓地轻啜一口,兴奋地说道:“香扑烈),滋味醇厚,这是春茶;刚才品尝的是秋茶。”闵汶水大笑说道:“我已年七十,专心饮茶已有五十余年,但很少见到你这样精明过人的鉴赏者;我也结交了很多茶友,像你这般精通茶事的很少。经常听周又新说山阴有个张宗子,看来就是你了。”张岱这才放声大笑,随后两人饮茶谈笑如同知己……
(二)
《闵老子茶》记叙徽州茶人闵汶水和张岱品茗之技,着实令人叫绝;且其文亦诙亦谐,读之如同赏茗。在明一代文人雅士中,精于茶事者,莫过于张岱了。而张岱在闵汶水这场无言的考验中应对自如,显露出自身在茶道中的修行、道心以及对茶纯真的雅兴抑或痴迷;从而赢得了闵汶水的赞扬和尊重。所以,一对素昧平生之人转瞬间即成为莫逆之交、忘年之交,且全凭一个“茶”字;而这看似平淡的茶友相交,其实是蕴含了令人心醉或是令人心颤的茶道风范与情趣。茶之可贵,在于唯宜精形修德之人。而在以茶相识、以茶交友时,一切的世俗标准、门弟观念、金钱财富都变得毫无价值了。可否至诚相交,能否获人尊重,都取决你在茶道中的修行和道心如何;若是同属行家里手,则素昧平生之人转瞬可成为莫逆之交;若是凡夫俗子、唯知割腥啖膻之辈,则同处一室亦无半句投机。可见,茶作为交友的媒介,是多么异常地纯净,又是多么圣洁无比。闵汶水既不是锦衣玉食的贵人,亦不属高流名隐,他只是金陵桃叶渡边“婆娑一老”而已;而文坛名士张岱先是未能相见而“懊丧”,继而慕名追往并甘愿忍受那份冷落,唯一的寄托和心愿则是闵汶水那盏涤心润肺的清茗。而闵汶水先是一再怠慢,尔后又是再三卖弄,在客人面前毫无礼数,凭借的也是那份蕴含于茶中的清高、清雅……真乃是在茶道中,无贵无贱、无长无幼,惟求爱我同好,知我心者。其实,闵汶水是真人不露相,有意考验张岱是否真心为茶,是否真正懂茶,是否对茶有充分的虔诚;而在这无言的考验中,张岱不仅心性如一、静候知音,而且在虚虚实实的过招中应对自如、充分显示出自己纯真的雅兴与深厚的修养;所以,他赢得了闵汶水的赞赏,并被视为茶叶知已。一不问姓什名谁,二不问何方人氏,只凭一个茶字,闵汶水便将张岱奉为七十年来的忘年至交;这短暂的会面和相识,却给后人留下了永远令人津津乐道的茶人相交的清雅佳话……
张岱 不仅在散文《闵老子茶》中追记真人真事,还在论茶时发出无限慨叹:“金陵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张岱积多年品茗问泉的经验撰写有《茶书》一部,手稿曾交给他的茶水知音闵汶水,请闵汶水“细细论定”并计划付梓刊行。张岱著书的宗旨是“使世知茶理之微如此,人毋得浪言茗战也”。但就在书稿即将付梓时,清兵大举南下,战祸迭起,张岱举家迁移以逃难避乱,以致在战火中将稿本散失,仅存序文,后辑入张岱文集中;这不能不说是中国茶史上无法弥补的一大损失。
正是明代饮茶之风大盛且深入民间,正是由于徽州松萝茶制作工艺风行各地而声名远播,所以就出现了徽州茶人闵汶水和他的“闵茶”,也自然有了闵汶水的瀹茶之艺术;而闵汶水的茶道经过几十年的研习已达到了一种境界时,他以“和”作为一种襟怀,一种气度,在品饮过程中细细地体会并不懈地追寻自我、超越自我;所以他将一切都融在淡淡的一杯“闵茶”之中,使人在平常的生活中感悟了天然、纯真的茶香和一种超越生活的天趣。
(三)
后记:茶艺,有名、有形,是茶文化的外在表现形式;茶道,就是精神、道理、规律、本源与本质。有道而无艺,那是空洞的理论;有艺而无道,艺则无精无神……所以,茶学大师认为:“如果强调有形的动作部分,则使用‘茶艺’;强调茶所引发的思想与美感境界,则使用‘茶道’;而指导‘茶艺’的理念就是‘茶道’”。
对茶的悟道,好比是“月印千江水,千江月不同”,有“浮光跃金”,也有“月穿江底水无痕”,还有“江云有影月含羞”,更有“清江明月露禅心”等等。月之一轮,映象各异。而“茶道”如月,人心如江:人因悟性和审美的差异而对“茶道”也有着不同的感觉,所以,茶道的精髓就是“心悟”;而徽州茶人闵汶水和他的瀹茶之艺术,就是对茶悟道的最高境界。
作者:郑 毅